加国头条 i4cc.ca ｜槐轩学说 | 刘沅：评《小园赋》

小园赋

南北朝庾信(字子山)

《小园赋》者，伤其屈体魏周，愿为隐居而不可得也。其文既异潘岳之闲居，亦非仲长之乐志，以乡关之思，发而为哀怨之辞者也。

若夫一枝之上，巢父得安巢之所；巢父，尧时人。常居于巢故曰巢父。一壶之中，壶公有容身之地。壶公，古仙人。卖药于市，悬一壶，日暮则入其中，费长房见而奇焉，从之学道。况乎管宁藜床，虽穿而可坐；管宁，字幼安，北海朱虚人。不仕曹氏，坐一木榻五十年当膝处皆穿。嵇康锻灶，既暖而堪眠。稽康，字叔夜，晋人，性喜锻铁。岂必连闼洞房，南阳樊重之第；樊重，南阳湖人，所居瑰丽。门小者曰闼。连，相连属也。洞，通而深也。赤墀青琐，西汉王根之宅。汉曲阳侯王根，骄奢僭上。赤墀青琐，青琐刻为连环文，而青塗之。赤墀，赤石为墀也。以上历举古人，言所居原无取华美。

余有数亩弊庐，寂寞人外，以下入题。人外，人迹之外。聊以拟伏腊，聊以避风霜。伏腊，祭赛。风霜，御寒。虽复晏婴近市，不求朝夕之利；晏子之宅近市，见《左传》，此借言非为求利潘岳面城，且适闲居之乐。潘岳，字安仁，晋人。面洛城而作宅，作《闲居赋》，此借言所乐闲居。况乃黄鹤戒露，非有意于轮轩；懿公好鹤，鹤有乘轩者，然鹤戒露，轮轩非其所好也。爰居避风，本无情于钟鼓。爰居，海鸟。避海风止于鲁东门之外，臧文仲祭之钟鼓乐器，然爰居非其钟鼓而来。陆机则兄弟同居，陆机，字士衡。陆云，字士龙。吴人，居洛，住参佐廨中，兄弟东西头。韩康则舅甥不别。韩伯，宇康伯，颍川长杜人，殷浩之甥，随浩至徙所，相依甚切。蜗角蚊睫，又足兼容者也。有国于蜗牛之角者，曰触氏蛮氏，焦冥巢于蚊睫，三年而蚊不知，此喻言至小也。以上言小园之设，原为伏腊风霜，别无他求。又兄弟相依，甥舅相处，地虽至小，自可相容。

尔乃窟室徘徊，聊同凿坯。窟室，地室。坯，土垣也。桐间露落，柳下风来。桐露，秋日。柳风，春时。琴号珠柱，书名《玉杯》。珠柱，以珠为柱。玉杯，董仲舒书名。言有佳琴、奇书，可悦。

有棠梨而无馆，足酸枣而非台。汉世有棠梨馆，酸枣县有韩玉台。此言有棠梨、酸枣树，而无馆台也。犹得欹侧八九丈，纵横数十步，欹侧，不正貌。棠梨酸枣之外，犹有隙地如此。榆柳两三行，梨桃百余树。就隙地种榆柳梨桃如此。拨蒙密兮见窗，行欹斜兮得路。窗隐蒙密，路亦欹斜。蝉有翳兮不惊，雉无罗兮何惧。蝉翳于树，雉隐于草，不惊不惧，以其幽僻也。草树混淆，枝格相交。二句承言草树之密。山为篑覆，地有堂坳。山坳，皆由工而造如今假山沟塘之类。藏狸并窟，乳鹊重巢。狸并窟而藏，鹊重巢而乳，其荒密可想。连珠细茵，长柄寒匏。菌如连珠，匏有长柄。可以疗饥，可以栖迟。承上言疗饥栖迟，取诸园中已足。崎岖兮狭室，穿漏兮茅茨。檐直倚而妨帽，户平行而碍眉。言小园，而所处亦极狭漏。坐帐无鹤，支床有龟。介象，会稽人，有仙术，吴王立庙祀之，其坐帐常有白鹤。抱朴子，江淮间人，以龟支床，五六十年不死。此言己有帐有床，但无鹤龟之仙术耳。鸟多闲暇，花随四时。花鸟闲乐。心则历陵枯木，发则睢阳乱丝。非夏日而可畏，异秋天而可悲。历陵枯木，借豫章树而言。睢阳乱丝，借梁孝王园中乱如丝之语。言心枯发乱，畏祸悲穷，无有乐趣。

一寸二寸之鱼，三竿两竿之竹。云气荫于丛蓍，金精养于秋菊。枣酸梨酢，桃棚李葜。落叶半床，狂花满屋，八句言鱼竹及草木花叶，园中无所不有，然皆助己悲凉而已。名为野人之家，是谓愚公之谷。二句总承言园景，适成己之愚陋所居。以上细状小园所有地室草木花鸟，一切实景，为题之正面，刻画小字绝倒。试偃息于茂林，乃久羡于抽簪。虽有门而长闭，实无水而恒沉。言己居此园中，欲辞官隐遁，闭门陆沉也。三春负锄相识，五月披裘见寻。问葛洪之药性，访京房之卜林。耕钓医卜，意中所思如此。延陵季子，遇披裘公，令其拾道中遗金，披裘公怒曰：“吾五月披裘而负薪，岂取金者哉？”葛洪，字樨川，丹阳句容人，号抱朴，有仙术，善医。京房，字君明，东郡人，受易学于焦延寿，善卜。草无忘忧之意，花无长乐之心。鸟何事而逐酒，鱼何情而听琴？萱草，一名忘忧。海鸟止鲁郊，觞之以酒，不饮，三日而死。伯牙鼓琴，渊鱼出听。言己欲隐遁而不能如愿，则栖迟小园，不能忘忧自乐。臂之鱼鸟，虽有好景，无心玩也。加以寒暑异令，乖违德性。崔骃以不乐损年，吴质以长愁养病。镇宅神以薶石，厌山精而照镜。屡动庄舄之吟，几行魏颗之命。汉崔骃为窦宪所疏斥，抑郁而卒。魏吴质，字君重，值魏大疫，质深虑及己，埋石避鬼，照镜驱邪，皆治病之术。庄舄，越人，仕楚，犹为越吟，思乡念也。魏颗，父犨，疾甚，命其以妾为殉，卒后，颗不从父乱命，改嫁父妾，后颗与秦军遇，妾父阴中助颗战胜，获秦勇将杜回。薄晚闲闺，老幼相携。蓬头王霸之子，椎髻梁鸿之妻。言己老幼皆在长安也。汉王霸高节不仕，其友令狐子伯，为楚相，遣子诣之，霸耕于野，蓬头历齿，见客有作容，霸妻不以为耻。梁鸿，字伯鸾，亦汉人，娶妻孟光，椎发布衣操作，与夫同隐。燋麦两瓮，寒菜一畦。燋麦，陈焦之麦。畦，亩之大者。风骚骚而树急，天惨惨而云低。聚空仓而雀噪，惊懒妇而蝉嘶。风骚天惨，寒冬阴雪之时，仓空妇懒，言其贫也。以上言多愁病，医药厌祷，无所不为，几至危殆，妻子贫愁相依，都无娱乐之处。

昔竽滥于吹嘘，藉《文言》之庆余。齐宣王好竽，南郭先生往食其粟，后王一一吹竽，先生乃遁。文言，夫子系易之词。有曰：“积善之家，必有馀庆”云云。门有通德，家承赐书。汉郑康成，北海高密人人题其居曰通德门。赐书，天子所赐玺书。信父肩吾，叔于陵，并仕梁。或陪元武之观，时参凤凰之虚。元武观，风凰殿，皆天子所居，参陪其间，谓侍从也。虚，犹言空缺之意。观受厘于宣室，赋长杨于直庐。汉文帝将祭，斋于宣室。受厘，言将祭而受福于神也。长杨宫，汉寝殿名，杨雄作《长杨赋》。直庐，直宿之庐。信父为梁太子掌管记，信为抄撰学士。以上追言己之仕梁，藉先人之余荫，为宫禁之宠臣也。

遂乃山崩川竭，冰碎瓦裂，大盗潜移，长离永灭。梁武帝太清二年，侯景作乱，武帝饿死台城，元帝迁都江陵，梁室遂以浸衰。荆轲有寒水之悲，苏武有秋风之别。荆轲入秦，燕丹饯之易水，高渐离击筑，歌曰：“风萧萧兮易水寒。”汉苏武，字长卿，天汉元年使匈奴，二十年后还。关山则风月凄怆，陇水则肝肠断绝。古乐府有《关山月》。陇西郡，陇山下有万石泉，北人升此而歌曰：“陇头流水，鸣声幽咽，遥望秦川，肝肠断绝。”以上言侯景乱梁，己出使西魏，遂为所屈留长安，而怀乡国之悲也。

龟言此地之寒，鹤讶今年之雪。秦苻坚，建元十二年得神龟，为石池，养十六年而死，太卜佐高，梦龟言我将归江南，不遇死于秦。盖龟三万六千年而死，乃秦亡之兆也。晋太康三年，冬大寒，南州人见二白鹤语桥下人曰：“今兹寒不减尧年也。”按：江陵陷在冬十一月，十二月魏人戕帝，故以寒雪为言。百龄兮倏忽，光华兮已晚。不雪雁门之踦，先念鸿陆之远。百灵光华，物之生盛于天地间者，倏忽已晚，言光阴不久，已追迟暮也汉段会宗，为都护，曾败绩于雁门，谷永以书勖之，望其雪耻。《易》曰：“渐于陆，夫征不复。”非淮海兮可变，非金丹兮能转。不暴骨于龙门，终低头于马坂。郭璞诗曰：“淮海变微禽，吾生独不化。”丹九转，可以换凡骨。龙门山，大鱼登之则为龙，不得过者，暴腮而返。骐骥盐车上吴扳，迁延而不敢进。谅天造兮味昧，嗟生民兮浑浑。《易》曰：“天造草昧。”《淮南子》曰：“浑浑沉沉，孰知其前？”言天道茫茫，可知也。以上言己不幸，遭遇变亡，身留异国，苦寒衰老，不能雪降虏之辱，于含旅死之悲，乃天道茫昧，无可奈何，观此则子山之志苦矣!